宋代佚名《春宴圖》局部故宮博物院藏
若穿越回宋朝的街巷,最令人驚歎的恐怕不是勾欄瓦肆的繁華,而是市井攤販手中那些栩栩如生的“食物戲法”:商販們推着“象生果子”的木車穿街走巷,紅漆盤上擺着“笑靥兒”——蜜漬雕花李片被刻成女子笑臉,兩片桃脯點作胭脂,杏仁嵌作皓齒,引得士子駐足吟詠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”;樊樓的燈火下,“磨喝樂”泥偶與“水上浮”蠟制禽鳥争奇鬥豔,一旁的食攤則以豆芽束“種生”,讓食物與玩具競逐風雅。
最令人稱奇的當屬“亭兒”。面團揉入槐花汁染作黛瓦,饴糖拉絲結成雕欄,棗泥塑成假山,綠豆粉捏作苔痕,池塘用綠豆凍凝波……一套點心便是一座微縮園林,士大夫宴飲時,常以象牙箸指點“山水”——且看這“曲水流觞亭”,需先飲三杯方能拆吃廊柱!
這種将食材轉化為意象的巧思,甚至滲透至宮廷宴飲。某年中秋宴上,宋仁宗見禦廚呈上“螃蟹釀橙”,橙為舟,蟹作帆,竟不忍下箸,歎道:“此物當置畫舫中,佐以江月。”
當然,宋人象形食品的興盛,與文人士大夫的推波助瀾密不可分。畢竟士大夫既是鑒賞家,更是創作者。
王安石晚年退隐金陵,尤嗜“羊頭簽”——将羊臉肉切絲如簽,裹入薄如蟬翼的面皮油炸。某日家廚誤将姜絲作羊臉,他竟笑稱:“此乃‘玉版禅’,參透葷素本無别!”這道本為象形羊肉的點心,因着宰相的機鋒,竟成了禅意飲食的象征。
蘇轼更是将象形美學推向極緻。貶谪黃州時,他将尋常豬肉化作“慢着火,少著水”的東坡肉,又發明“為甚酥”蜜餅,以糖霜寫詩于餅面,咬碎詩句時竟有“文字入腹”的戲谑,另外他還發明“東坡脯”:青魚切條裹花椒澱粉,烈日下曬作琥珀色,食時“以箸輕叩,聲如冰裂”。
某日他與佛印和尚對弈,見棋枰旁擺着“獸糖”,忽發奇想,将獅形糖塊置于棋局天元之位,笑稱:“此糖獅鎮守紋枰,可防老僧偷子!”引得圍觀文人争相效仿,從此弈棋必配“守局糖獸”,竟成一時風尚。
而南宋林洪在《山家清供》中記載的“梅花湯餅”,堪稱象形食品的巅峰:檀香水和面,鐵模鑿出五瓣梅,雞湯煮沸時“落英缤紛”。詩人陸遊食後揮毫:“白玉裁作梅,清湯散作雪。一箸銜春色,滿口噙明月。”
陸遊不僅寫詩寄喜愛之情,而且還親手嘗試制作。他以模印梅花的鐵匕镂刻面片,仿王維辋川别業二十景,用茯苓粉塑成“鹿柴”“竹裡館”等微縮景觀,并配詩雲:“一勺舀盡辋川雲,齒頰猶存摩诘魂。”
這種将詩畫意境注入飲食的嘗試,讓食物成為流動的文學。就連理學家朱熹,也曾用黑芝麻糊寫《太極圖說》于糯米紙上,弟子吞食前需誦讀全文,稱之“理在腹中”。
随着市民階層的壯大,雅俗文化在餐桌上交彙,形成了更加豐富的飲食文化。當“洗手蟹”(生剁蟹拌十味調料)出現在清河郡王府宴席時,當“水晶脍”(鯉魚鱗熬制凍膏)成為勾欄瓦舍的下酒菜時,象形食品已突破階級藩籬,成為全民共享的文化符号。
如果說士大夫的象形飲食是工筆花鳥,市井小食便是活潑的年畫。
東京州橋夜市裡,面攤老翁手持鐵箅,将荞麥糊抹過蜂窩般的孔洞,瞬間“蝌蚪粉”如雨落鍋,在沸水中拖着細尾沉浮,老饕們戲稱“撈取一勺春池水”。隔壁糕點鋪的“獅蠻糕”,用棗泥塑出獅首蠻王,金箔貼作铠甲,孩童舉糕互鬥,戲稱“百獸率舞”……
若到了節日,象形食品更顯市井智慧。科舉放榜日,杭州“定勝糕”鋪前排起長龍:绯紅米糕塑作铠甲狀,内藏“旗開得勝”糯米箋。相傳嶽飛出征前,百姓連夜蒸制此糕,用竹筒塑成槍戟形狀,以紅曲染作血色,竟讓将士“食之如飲壯行酒”。而七夕的“巧果”鋪子前,少女們争購雙鯉交頸、蓮藕連絲的糖糕,暗合“魚水歡”“絲藕連”的旖旎心思。
最有趣的當數“諸色龍纏”——各色糖稀灌入龍形模具,冷卻後晶瑩剔透。虹橋下的老叟,見文人路過便高呼:“青龍者文思泉湧,赤龍者鴻運當頭!”某日蘇轍買得赤龍糖,戲言:“恐是安石新法化身”,圍觀者皆笑倒。
某年元宵節,樊樓推出“千燈宴”:三百六十盞琉璃糖燈,每盞燈芯實為甘草糖條,燃盡後餘溫恰好融化燈壁的姜糖,觀燈者可直接舔食“流糖”,引得士庶競相追逐,竟釀成“舔燈擠踏事件”——這荒誕一幕,恰是宋朝飲食娛樂化巅峰的寫照。
宋人的象形食品,正是時代精神的味覺投射。商品經濟催生飲食商業化,象形食品恰似流動的廣告:玲珑造型引人駐足,詩化名稱激發想象。《武林舊事》載,臨安“張婆婆魚羹”将魚丸塑作蓮蓬,名曰“曲院風荷”,日售百碗;而“王樓梅花包子”以五瓣褶紋暗合“梅開五福”,成為七十二正店之首。
在這些色相玲珑的食物背後,其實也暗湧着整個時代的文化密碼。當金兵壓境的陰影籠罩汴梁,某位匿名點心師将“亭兒”做成邊關城樓模樣,門洞内藏羊肉餡,稱“吃盡胡虜肉”;靖康之變後,某位宮廷糕點師流落江南,用最後半袋糖霜塑出汴京龍亭,當他顫抖着咬下塔尖時,糖塊在陽光下碎成萬千晶芒,宛如散落的銀河;臨安淪陷後,遺民們在中元節制作“紙衣冥器糕”,以糯米捏成故都七十二樓閣,祭奠時含淚分食,謂之“吞盡東京夢”。食物的形态,早已超越口腹之欲,成為集體記憶的載體。
當我們透過“亭兒”的饴糖飛檐,看見《營造法式》的匠心;從“獸糖”的斑斓紋路,讀出《宣和畫譜》的筆意;在“笑靥兒”的蜜漬褶皺間,觸碰《清明上河圖》的溫度——方知宋人将整個時代的精氣神,都揉進了面團,凝成了糖霜。
這些穿越千年的象形食品,不僅是舌尖上的藝術品,更是一把打開宋韻文化的金鑰匙:在雅俗交融處,見天地大美;于酸甜苦辣中,品人間清歡。
文/馬慶民
